阿多尼斯诗选
薛庆国 译
外 套
我家里有一件外套
父亲花了一生裁剪
含辛茹苦地缝线。
外套对我说:当初你睡他的草席
如同掉光了树叶的树枝
当初你在他心田
是明天的明天。
我家里有一件外套
皱巴巴地,弃置一旁
看到它,我举目打量
屋顶、泥土和石块砌成的土房
我从外套的窟窿里
瞥见他拥抱我的臂膀
还有他的心意,慈爱占据着心房
外套守护我,裹起我,让祈望布满我的行旅
让我成为青年、森林和一首歌曲。
小 路(节选)
这迷茫的石砾上有焦虑的色彩,
幻想在弥漫的色彩:
是谁,究竟是谁
路过此地,燃烧过?
我的脚步喜欢红色的火焰,
喜欢荣耀;
每当它到达远方
就自豪、骄傲。
每当我问起小路:“喂!
长夜,长夜的重负何时是尽头?
何时我能得我所求,
抵达终极
享受安逸?”
小路对我说:“从这里,我开始。”
绝望的话语
当房屋与她的沉默结交
没有云雀,没有露水,没有青草
她张开眼睫
打开窗户
对着太阳……然而,在阳光之前
飞进一只燃烧的蝴蝶,或是一句回声。
风的君王
我的旗帜列成一队,相互没有纠缠,
我的歌声列成一队。
我正集合鲜花,动员松柏,
把天空铺展为华盖。
我爱,我生活,
我在词语里诞生,
在早晨的旌旗下召集蝴蝶,
培育果实;
我和雨滴
在云朵和它的摇铃里、在海洋过夜。
我向星辰下令,我停泊瞩望,
我让自己登基,
做风的君王。
我对你们说过
我对你们说过:我曾倾听大海
向我朗诵它的诗篇;我曾倾听
海贝里面沉睡的摇铃。
我对你们说过:我曾歌唱
在魔鬼的婚礼上,在神话的宴席上。
我对你们说过:我曾见到
一个精灵,一所殿堂
在历史的烟雨里,在距离的燃烧中。
因为我航行在自己的双眼里
我对你们说过:一切都在我的眼底,
从旅程的第一步起。
雨(节选)
雨是梦?
是我的身体喜欢在它的床上转辗的梦吗?
现在我知道:
忧伤是怎样将它的火炭,
掖藏在雨的被褥之下。
雨啊,此刻的你是多么残忍!
你的丝线,
如同绞索从高空垂下,
上面耷拉着风的尸体。
雨啊,在我眼睫之平原驰骋的白马:
去唤醒,去唤醒
在那里沉睡的马群!
树弯下了腰,
也许是想看清
雨写在树脚下的信件。
雨,
落在我日子的火炭上,
使它变得更为炽烈。
乌云将雨的水罐倾倒完毕,
而后飘然远去;
然而树枝
依然没有停止哭泣。
树木,
脱去了衬衫,
为了向裸露的雨致敬。
雨:“什么是傍晚?”
晴日:“夜晚居室的门。”
晴日:“什么是影子?”
雨:“身体的另一个身体。”
晴日:“什么是泥土?”
雨:“万物共同的居所。”
晴日:“什么是水?”
雨:“植物童年的床。”
晴日:“什么是雷电?”
雨:“乌云家中的骚乱。”
晴日:“什么是雪?”
雨:“乌云的暮年。”
晴日:“什么是森林?”
雨:“离我最近的枕头。”
雨:“什么是镜子?”
晴日:“注视眼睛的眼睛。”
晴日:“什么是源泉?”
雨:“一具朦胧的身体,
只能映照出自己的脸庞。”
雪之躯的边界(节选)
火焰和我,我们之间的秘密,
被雪公之于众。
雪有各种形态,
如同朦胧之鸟长着多个翅膀。
时光踉踉跄跄,
仿佛和雪一起飘落。
雪——
死亡的白色的名字。
今天早晨雪做得漂亮:
它的静默战胜了风的喧嚣。
雪为大地扣上衣襟,
同时解开了天空的衣衫。
我认为:雪啊,
我比火离你更远,
却比水距你更近。
雪,
是对雨的禁锢,
还是对云的解放?
雪,
如同由疲惫拖拽的
没有尽头的车队。
看哪:
雪的身体
倒在路上,
上面布满了伤口一般的窟窿。
银妆素裹的一棵树,
是一间高高的书斋,
其中只摆着
白色的笔。
雪说道:
“我向阴柔的万物承认
我给它们平添了
年迈的模样;
我承认,并且致歉。”
窗户(节选)
风从她的窗前经过
赤着脚,低垂着头,
它是来自忧伤的国度吗?
那一个时辰,
当夜晚登上天空的楼梯,
经过我的窗前,
将它包围,抚摸窗棂,
我正在阅读流星的传记,
并摆放从时间之树
掉落的干枯树皮。
这扇窗户,
为什么总是诱惑我
把田野当作一场婚宴,
把云彩视为爱的床笫?
窗户——
一个脸颊对着影子,
一个脸颊朝向太阳。
窗户——
心在告别,
双臂在欢迎。
岁月——
在窗户的大漠里
永远来来往往的驼队。
用什么样的火焰,
我能说服语言的圆规,
在这令人窒息的永恒的墙壁上,
描画窗户?